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,如有雷同实属巧合。
1
我坐定,对面那个男人便局促起来。他试图开口,可是又不知可以说些什么,只好抓抓头。
我笑道:“不好意思,久等了。路上有点塞车。”
“喔喔,没什么关系,既然留了时间给您,就应该多等等。”
画外音大概是:留给你的时间就这样被你浪费。
我保持微笑,开始从上扫描。红色T恤,卡通图案,减分;椅背上搭着的金光闪闪的飞行员夹克,减分;讲话没法活跃气氛,减分。我又趁着抚平裙角的机会,看见桌下那双土气的运动鞋,大概是新百伦六年前的款式了。警报响起,嘀——负分!
我望向他,他也看着我,嘴角僵硬。我又冲他笑笑,也懒于开口,一粒脑细胞也不想浪费——对不起了,周先生,我们有缘再见吧。
这是老娘一个月以来的第数不清多少次但也有百把上千次的相亲了,我都服气我敬爱的母亲到底是何方神仙,手握数百海归男人资料的同时还能够运筹帷幄,这一个不行立刻就去见下一个,时间留出五十分钟的间隔,地点不能太远但也要隐蔽,以防闲话。除了“C城男人百科全书”的称号以外,她去做玉皇大帝的秘书也定是得心应手。
这一个月里,多少个夜晚,我辗转反侧,在心里呐喊:“杨彩青啊杨彩青,你这劲头要是当年用在学习上多好,现在的你早就成了科学家吧。”
“你倒是不急。”宋狄落呷了一口咖啡,慢悠悠地秀给我看她新做的指甲。
我一把拍下她的手,“急也要有用啊,这种事情缘分注定,她努努力我就可以钓到金龟婿了吗?不能啊!况且我没有工作吗,没有生活吗,我哪里一天到晚有时间在城市里跑来跑去,一下去那个餐厅一下去那个咖啡馆?她倒是舒服,足不出户,把我指挥得团团转。”
“我说你啊,该急一急了,你都三十岁了,身边的人哪个没有结婚的?”
“结婚哪里好,我又不稀罕。”
“昨天傅宇回家给我做饭,连西红柿都要切成爱心。你知道吗,就是这种,哪怕是最家常的番茄鸡蛋面,你都能吃出甜味来。”
“咦,真恶心。”我皱眉,将咖啡一饮而尽,宋狄落在一旁笑得乱颤。
对于婚姻,哪个少女没有过憧憬?
高中时候背着父母早恋,翘课跑出去和男孩约会,一起穿过瓢泼大雨,感受他伸手过来替我理好几缕湿发的温度。那个时候的我,心脏也在胸腔里怦怦跳个不停。我捂住它,小心翼翼像对待一只新生的兔子,生怕这颗心下一秒就要撞碎我的肋骨,在他面前泄露出我红彤彤的喜欢。
回想起来仍然会嘴角上扬,可我已经不是少女了。作为新时代的女性,还是要活得现实一点。二十五岁以后的我,接触的所有男性仿佛都是打焉儿的茄子,没法显露一丝生机,反而连关系都还没确定,就急忙抖落出虱子般的缺点,将我心里的分值迅速拉到地下十八层,然后不必废话,我亲手为他们关上爱情的大门。
宋狄落问:“你当真再没喜欢过男人?”
“这有什么惊奇的吗?老娘一心献给了事业。”
宋狄落撇撇嘴,对我的努力不屑一顾。她不明白,女人与女人也是不同的。她羞涩一笑便有男人前赴后继,而我一笑,只能证明这次的方案做得不太好,只好在上司面前谄媚一把。
“所以那个男生叫什么啊?”
“什么男生?”
“让你*牵梦萦的高中男孩。”
“什么*牵梦萦!我根本就没想过他。名字我八百年前就忘记了。谁还要记得他,人总是要向前看的。”
骗人!骗得了宋狄落,却骗不了我自己。大名叫作庄以轩的男孩,现在也应该是步入中年的男人了。
我很多年没有再见过他,高中毕业之后他去了美国,我们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就断了联系。之后偶尔听高中同学说起,但关于他的动态也是模糊的——没有人知道他在美国的生活。
2
“姑娘,今天晚上八点兰莲餐厅见哈,乖女儿,记得打扮好看一点。我和你爸七点半出门,我们直接餐厅碰头。”
刚从会议室出来就收到杨彩青的短信,正碰上我一肚子火没处发泄。我抄起“我不想相亲,要去你们自己去。是给我找还是给你找啊,一天到晚瞎忙活什么,我没有事情干吗,尽和你折腾这些破事儿。我就算不结婚,我照样养得起我自己。”
杨彩青尖叫起来,“你这个白眼狼!我是你娘我不为你着想为谁着想?”她讲话有点喘,看来近些年来肺活量不太行。
“为我着想是这么着想的?我说了多少遍我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,你有在意过吗?”
“在意?不结婚不生小孩,这是一个小孩应该做的吗?我告诉你张龄闻,你不要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可以飞了,你在我家不结婚就是不孝!”大概平息一会儿,她语气变得生硬起来:“既然你这么说了,那我也不瞎操心了。既然你自己养得起自己,那么从今往后别来我家蹭饭了。”
我想辩解几句,却听见电话那头挂了机,“嘟嘟嘟”震慑得我一愣。
“至于吗?这么小气!我说错什么了我,不是她一天到晚瞎骚扰我吗?”我冲宋狄落一通抱怨。
“你呀你,没结婚永远都是小孩,你爸妈容易吗?还不是为你操碎了心,操了心领了情也倒好,遇上你这么个不懂感恩的只好气个半死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哎呀别可是了,赶紧向叔叔阿姨道个歉。宝贝儿,我老公还等着我逛街呢。先不和你讲了哈。”
丧气,我在电脑屏幕上狠狠敲下这两个字。搜索引擎显示在0.02秒内找到词条,随后右下方跳出广告,红色背景上长出棕榈树、沙滩、太阳帽和雪糕还有一条标语——换副装备换个心情!
现在的大数据简直像狗嗅一般灵敏。
*使神差我点了进去,首页出现来自夏威夷的阳光,漂亮女孩穿着红白条纹的比基尼从视频里钻出来,尽管背景是滤镜过度的沙滩大海和蓝天,我仍然被此刻吸引。我觉得,那个自由自在享受生活的女孩就应该是我啊!
为什么不能是我呢?
我倒在座椅靠背上,抬头盯着天花板。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小气孔在我疲惫的眼里自由组合成了一个大字“走”。说走就走!
立刻、现在、马上……我当然是走不了的。
打开中国地图,网页正在加载,我一边挪动鼠标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,箭头落在哪里,我就去哪里。年假十天我从来都是浪费在改合同或者交接项目上,今年头一次我要好好给自己放个假,让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相亲结婚和杨彩青都见*去吧!
云南。中国地图一点点清晰起来,我的鼠标箭头落在了大理。没有丝毫犹豫,我立刻找好了航班,扫了几眼酒店便定下了最顺眼缘的那一家。
我心想,如果挑老公也这么容易就好了。
3
到达机场,我给杨彩青和老张发了信息:“最近要出国一趟办点公事,会比较忙,可能会联系不到我,不要担心。”然后换掉电话卡。机场落地,玻璃外的天湛蓝得沁人心脾。我闻到一股自由的味道。
我拖着行李箱找到去古城的巴士,上车发现已没什么座位。只一位洋人身边空了一个,我坐下去,彼此友好微笑。
也不知什么时候发车,我百无聊赖将视线穿过男人的前额定格在车窗外的天。天空的颜色蓝得有些过分,我被阳光直射,额头轻微发热。
我揉揉太阳穴,莫名有些不安,忽然而来的松懈和自由好像是凭空偷来的,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始终无法放松,劳碌命,连享受都无法尽兴。
男人以为我在看他,从他的书里抬起头,又朝我一笑,顺手将书又抬高了一些。我扫一眼蓝色封面,原来是《孤独星球》。
司机拎着一大瓶水上来,两腿阔步跨上座椅,黝黑的手臂在方向盘摸了几把,伴着发动机的“嗡嗡”,从他嘴里喷出一股浓厚的云南口音,“来,各位系好安全带啊,我们要出发了。”
男人大概不懂中文,看书又入了迷,巍然不动隔绝了所有车厢里安全带卡扣的声音。
“你好,司机说要系好安全带。”我忍不住提醒。
“喔!”他立刻放下书,又一边惊讶地问我:“你会讲英语?太好了。我叫卡里克。”
“噢,会一些。叫我Wen就好了。”
“Wen?”他重复一遍以确认无误,“我英语不太好,我从法国来的。”
“我猜你就是欧洲人。”
“是吗,你猜到我是欧洲人了?”他的语气开始跳跃,笑容也真诚起来,他摘掉鸭舌帽,合上书,将身体侧向我,“哈,我刚辞了工作,就想出来看看,我之前去非洲待了三个月,然后就来到这里。”
讲起他的旅行他好像忽然充上满格电池,蓝眼睛里尽是光芒。
这不也是我梦寐的生活吗?辞掉工作,环游世界,自由自在,不被婚姻束缚。该死的“婚姻”二字好像真的成了我沉重的负担,我不明白在我三十岁的人生即将到来之际,为何我就被划入了“紧急待嫁大甩卖”这一行列。
“我真羡慕你。”
“羡慕我什么?”
“自由自在啊,还有辞掉工作的勇气。”
卡里克眉飞色舞,“这算什么勇气呢?我不喜欢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。人生只有一次,活到一百岁我都嫌短了,哪有时间留给各种烦恼呢?”
我笑笑没再回复,摸摸手腕上的手链,又打量车厢。汽车内壁一道划痕也没有,干干净净,连过道也没有一片瓜子皮儿。司机兴致高昂,偶尔还吹起口哨,仿佛我们正行驶的大路上充满期待和奇遇。
到达大理古城的时候,天空已经开始吞云吐雾了,司机好心提醒说晚上有雨。
卡里克问我待会去哪儿。我撑着腰摇摇头,谁知道呢,这趟旅行本就来得莫名其妙。
“那我们一起吧!”他热情询问。
两个人下了车一路迷糊,来回旋转好久才找到路。天气说变就变,刚才还明亮的天,这时已经淅沥起小雨来。远处山顶上的云聚成漏斗状,像是凭空从山里伸出一只白色柔软的手。
我看了看手机导航:“我订的酒店好像在古城那边。”他也打开地图,用指尖点了点他标好红星的地方,“哈哈哈我在另一头。”
“那么……”
“那么先放东西,我们待会再出来转转吧。”他抢过我的话柄。
好在不是旺季,人并不多,一路走过去也不见熙攘的人群,我将箱子放下匆匆洗把脸便想出门。
出了门才想起根本没有卡里克的联系方式,也不知他具体住在何处。我自觉好笑,如此匆忙连伞也忘了拿。我问自己,是在期待爱情吗。
墨灰夜色开始降临,我裹紧外套,想着就顺着这一路走下去吧。
4
走到快要出城,看见不远处的教堂前站着卡里克。还是金*色的卷毛,头上套着薄薄的彩色线帽,一身宽松的毛衣和破洞牛仔裤,迎着细风朝我微笑。
你要问我为什么会遇见,我自然会回答这古城就这么点大,绕个几圈猫啊狗啊甚至路边小花野草的名字都能清楚。但我不会告诉你,什么是缘分。
我们两人并肩而行,经过学校,卡里克说想进去看看,我帮他向工作人员解释了很久,工作人员才同意放行。刚放学的小孩们经过我们身边,忽闪的眼神里充满好奇,我冲他们笑,他们脸颊上便升起红红的怯懦。
逛累了随意拐进了一家小酒馆,点了小菜和汽锅鸡。吃完又叫了一杯酸奶,是想特意留给卡里克的,因为据说这是“大理特色酸奶”。服务员答应得爽快,不一会儿上来一小碗酸奶,上面有*桃果粒,和两只自作聪明的小勺。
我愣住,干笑几声,将碗推到卡里克面前,又望向刚才的服务生,那位大妈正躲在木柱后捂嘴偷笑,眼角有深深沟壑。大概和杨彩青同龄的人都喜欢这种牵红线积善德的事情。
卡里克也挠挠头,说:“你吃吧。”
“我饱了。再说,你才要尝尝,据说是特色。”
“那一起吃吧。”他递给我一只小勺。
角落的灯管发出暖光,反射到木质房顶墙壁。我顺着这漫射在屋里的光线打量卡里克的轮廓,心里悄悄一动,就被剥离了某层坚硬的壳,化成柔软的一滩水在橘光里荡漾。
下过雨的古城寒气加重,卡里克提出送我回旅馆。我应下来,硬是将笔直的路走得歪歪扭扭,到了旅店门口,我说:“到了。”卡里克笑着问我困不困,我回答说不困。
他要挥手说再见之际,我挡住他的手,说道:“我们再走一遍好不好?”
一条路来回走了四五遍,一直到路上再无行人。他时不时冒出几个笑话,我就笑得很大声,配着两人在石板上的步伐和湿漉漉的月光,我只恨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描绘我的心情。
回到酒店,手机上有一连串宋狄落的信息。
“小闻,你哪里去了?电话怎么关机?”
“小闻,你出差了?”
“我怀孕了!快恭喜我!医院做检查了。”
“回来请你吃饭!”
有风送来寒意,我加了一件毛衫,抬头望一眼月亮。
待在一起的第四天晚上,卡里克送我回旅馆,“我明天要走了。”
“嗯?”这么快吗?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只认识了四天。相识很短却觉得相熟很长,我听到“走”这个字才似乎从梦里醒来,我们都不属于这里,我们都将离开,我们也都将相互离开。
“我父母和妹妹明天会到上海,我过去和他们会合。”他眨眨眼,扑闪着他的两片蓝。
我伸手想揉一下他耷拉在额前的卷毛,但又觉得太过亲昵。伸出的手在半路折返,却被他轻轻握住,然后他向前将我拥入他的怀里。
我的手在他背后犹豫,过了一会儿才落上他的脊背,拍拍他,像对待一个弟弟那样,“我很高兴很高兴认识你。在你身上,我看到了生活的太多可能性。也许回家了之后,我也能够慢慢向你靠近,活得更像自己。”
“那我就更高兴了!Wen,你要知道,你很漂亮,你也很有能力。所以,不要留下遗憾。”
我们相对站立,我知道夜已经很深了,可仍说不出一个“拜”字。
卡里克稍稍低头,蓝眼珠紧盯着我。他说:“不要动!”
在那一刻,我的确怀有少女的期待,即使他年纪比我小,可那又怎样,如果他吻我,我就要踮起脚尖。
但他将手伸向我的颈后,像是捏住我的灵*。他说:“抓住了!”
摊开手心,那里躺着一只黑色蝴蝶。是用绸缎做的胸针。
我捂住嘴“咯咯”笑开,欧洲男人果然都会讨人欢心,“送给我的吗?”此时的我仿佛五六十岁的阿姨,眼角皱纹都要笑得崩开。
他没有直接回答我,而是替我别好胸针,“我一直觉得蝴蝶是最自由的。又是美的化身。五颜六色自然绚丽,可是我更喜欢黑色。我在背上纹了一只黑色蝴蝶,它很沉静却很轻盈地倚在我的背上。我觉得它很有力量。”
“它很有力量。”我重复着他的话,看向我胸前的那一只蝴蝶。
5
路途奔波加上淋雨吹风,从旅行一回家我就病倒了。
半夜被热气闷醒,晕乎起来开了冷气,按下按钮的那瞬间意识到现在已经入冬。
强撑着站起来拿来湿毛巾冷敷额头,头挨上枕头便开始发疼,知道这只是发烧可还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,哆哆嗦嗦拨通了给老张的电话。
杨彩青小跑进到我的房间,却在看见我的那刻掩饰住自己的慌张。
“不是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吗?”这种时候了,她仍然是个记仇的女人。我眯缝着眼,觉得白炽灯的光太强,又闭上眼。她坐到我身边,一边用手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,“毛巾都捂热了,怎么烧得这么厉害?”
老张轻声唤我说量量温度,随后掏出一支老式温度计,用力甩了甩然后递给我,“量着,我去给你冲药。”
“头痛不痛?”杨彩青问道,语气又疏离又关切,我闭着眼也觉得好笑。
“痛。”
老张端来满满一杯开水,放在床头柜上,找我要走了体温计,然后对着灯光仔细查看。瞅了半天也没说话,我问:“多少度?”
没有回应,他的两根粗胖手指捏着细细的体温计,将其放置于离眼睛距离很远的地方正在仔细辨认水银柱。
“我看看。”我有气无力地伸出手。
老张仍然不理睬,在电灯下一点点转动体温计,试图寻找那一缕视线无论如何找不见的水银丝。
我眯起眼,借着透进的光晕打量老张。下一秒我将头侧过去,流下眼泪。
父母的苍老对我来说是一瞬间的。我在最好的年纪离开家,错过了他们走向衰老的缓慢步伐,我从没察觉他们的皱纹又添了几道,也没数过白发到底多了几根,但就在某一刻,我回头看向他们的时候,忽然就发现他们早已迈入“老年”这一行列。
有多老呢?就像现在老张已经看不清温度计上的刻度。
我毕业回国的那晚,老张开着车来接我。我将行李箱推到后备厢附近,准备坐进车里,却看见老张使劲抬起我那快三十斤的箱子。
“我来吧。”
“不用,你赶紧进车里休息一下,坐了这么久的飞机累坏了吧。”说着,行李箱砸在了后备厢边缘,发出一声响。我顺眼看过老张的脸,发现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,衬得脸颊边缘的白发更加明显。
也许根本就不是肤色所衬,根本就是老张老了,白发才肆无忌惮。
又或者是杨彩青从来保持苗条的身材某一天忽然开始膨胀,腰腹上的赘肉一圈圈堆起。杨彩青和我视频的时候问我抽脂的事情,我在电话这头哈哈大笑说道:“妈妈你这么大年纪,就别再折腾了吧。”
说完,我和杨彩青都愣住了,她大概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“这么大”的年纪,而我看着她纹的眼线,想起她年轻时也是个爱美又勇敢的姑娘。
而我,快三十了,发烧了还是只能躺在床上,让他们在我一旁团团乱转。在父母眼里,我永远是个小孩,他们永远不可能放下心来,所以他们会永远操心我的婚姻我的幸福,因为他们希望我可以永远快乐永远拥有好运气和好日子。
当你理解了父母的苦心,也就理解了他们对于张罗相亲的热情。
我在发烧的这一晚仿佛忽然想明白,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,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,我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世界,就好比一只蝴蝶的振翅也会引起龙卷风一样。地球没了我的确还会转,可是老张和杨彩青没了我,也许就再也转不动了。
我变不成卡里克。而“卡里克”只是我的期望。我来到这个世上本身就不是我的选择,那么自然,那些叫嚣着让我完完全全为自己而活的宣言,现在看来也足够荒唐。
6
杨彩青发觉了我的眼泪,伸手替我擦擦,又转头问老张:“到底几度啊?”
老张才将温度计递给我,“是该去配副眼镜了,一点儿也看不清。”
“三十八度四。”我努力地撑着坐起来,杨彩青将枕头垫在我的后背。
“把药喝了。”
“什么公司,出差是去露营了还是怎么着,把人弄生病了还要为他们工作!明天别去上班了,把自己搞得这么累。”杨彩青一手叉起腰,另一只手替我掖好被角,生怕我坐起来又灌了风。
我眼睛转了一圈冲老张眨眨眼,老张立即点头,接过我的杯子跑去厨房。关于我的谎言,我和老张还是有默契的。
我又躺下,“妈妈你也去睡吧。”
“我在这儿坐会儿,你先睡。”
“你看着我我哪里睡得着?”
“你是我女儿,还不让我看?”
我不得不承认,杨彩青是真的蛮横专制。在外走路挺胸抬头,跳广场舞要争当第一,退休多年在外也坚持让老张喊她“杨总”,在她那个时代,她绝对是独立自主的女性代表,可是放在我们的小家,却只能招来我和我爸的嘟哝和不服气。
尽管如此,我仍要感谢她,这么多年,家里的里里外外,因为有了她才变得井井有条。我不如她坚强,不如她聪慧,没有她的游刃有余,也没有她说一不二的魄力,如果没有她,也许我真的走不到今天。
“这是哪里来的胸针啊,还挺好看。”杨彩青捏起我放在床头柜的那只蝴蝶。
我没理她,自顾自睡觉。
“出去一趟也没帮我买点东西回来。我的护肤品也要用完了,也好久没买衣服了。”
“妈妈。”
“嗯?”
“上次那个相亲局,对方有没有生气啊?”
“说起这个我就来气……”杨彩青捋捋头发。
“你说不来就不来,还得我们拉下老脸去道歉,到处给你扯理由。人家男生怎么不好啦?你还没见就抱有偏见。起码看在我和你爸的面子上,去去再拒绝也是好的啊。再说了,你三十岁了,别人男生和你同龄还答应来见见你,你不应该更加珍惜吗?要是别人,三十岁的男生哎,正当年,工作又好长得又帅,还是美国回来的,不去找那些二十出头的小妹妹哦,还来跟你浪费时间吗……”
“……妈你还让不让我好好睡觉啊。”
“谁叫你先提起来的?”杨彩青两眼一瞪。我撇嘴,自讨没趣。
“我是说,如果可以的话,我们可以再见一次吗?”
“我就是说你这个孩子一点儿不懂事……啊?再见一次?你说真的假的?”杨彩青忽然笑起来,“哎老张,龄闻说想再见见那孩子,老张,你在厨房干什么?过来,你过几天再打个电话给那个谁吧?叫什么来着?”
7
三十岁这一年,发生了太多事情。升职到了经理的位置,却发现了我几近触到女性上升的天花板。身边的朋友也都踏入婚姻,开始积极备孕生小孩。唯独我,仍然停留在“胁迫相亲”这一阶段。
桌子对面的杨彩青正用手指尖抹掉涂出唇线的口红,满脸喜气,如果把我俩的位置换一换,让她去相亲倒是也蛮适合。而老张正襟危坐,时不时滑滑手机,再抿一口茶,摇转茶壶,将茶叶滤去。
我对相亲真的没有兴趣,唯一让我感兴趣的是,老张的这位老同学姓庄。
老张说他们很久没有联系,初中毕业之后就各奔东西,后来联系上是因为商会的时候遇见,人家已经成了某西洋酒的中华区代理商。老张一向自视清高,却在这个头衔面前低了头,特别是他的生意往来和社会交集烟酒根本少不了。他觉得自己也不差,正好借着初中同学的关系,顺利与庄总保持了淡如水的君子之交。
当然了,这些背景我都不关心,也不想知道他们到底如何想到相亲这一茬,但总之,结果就摆在这里,在这被玻璃灯盏环绕,用物精美,耳畔淌过钢琴曲的餐厅里,我即将和未来的丈夫见面。
对于庄以轩到现在还没结婚,我不抱任何希望,但我好奇上天会不会给我一次缘分,哪怕庄以轩离婚了,我也想看看,那时候我如此心动的男孩现在究竟长成什么样。
我的直觉告诉我,来的人百分之八十会是庄以轩。
“哎呀,来了啊。”我听见背后的门打开,老张一下子笑开站起身。
我回头,期待自己一转身就能遇见自己的王子,“庄叔叔好,阿姨好,这位是……庄同志好?”果然,上天给了我百分之二十的缘分。
“你好,我叫庄虔,虔诚的虔。”装钱,怎么不叫装金,装银,装遍世界财富呢?
“你好,我叫张龄闻,你的名字很酷。”我伸出手,两个人礼节性地握手,像首脑会面。
我看见杨彩青的脸盘笑成一朵葵花,每一道褶皱都很用力,仿佛可以挤出半袋瓜子。
那一天我过得迷糊,但看见结束后杨彩青的笑脸便知道这事已经八九不离十。我没有什么很澎湃的感觉,饭桌上庄虔与我只有不到十句话的交流。玻璃杯碰来碰去,撞击出属于父母的喜悦。我看向窗外暗下来的天,霓虹灯已经都亮起来了,这个城市被说做不夜城,可是,谁知道这城市里又有多少寂寞。
“啊,这就决定好了?”宋狄落在我面前涂指甲油。
“你不是怀孕吗,还能涂指甲油?”
“就说你没经历过才大惊小怪,这是孕妇安全的指甲油!那个什么庄虔,人到底怎么样?”
“不怎么样。”
“不怎么样就准备舍身取义了啊?”
“想想我爸妈也是老了,不想让他们老是为我操心了。庄虔人还行吧,就是我们交流不多。长得吧,远看呢有点小帅,毕竟身材比例不错,近看就觉得有点土。可能是长得黑。”
“那你们以后要小孩可千万不要生女孩儿啊。”
“我才不要小孩。”
“哼,现在光会说。我可告诉你,结完婚你的首要任务就是生小孩了。你爸妈不会停歇的。”
我咬掉嘴唇上的死皮,“那就生男孩。”
“男孩多难养啊,调皮捣蛋,一不留神还成了社会祸害。我喜欢女孩,女孩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。”
“你有傅宇当大棉袄就行了,又来个小的,怎么你每天都冷吗?我看你是气血虚,不能再吃香喝辣,来我家给我当个佣人什么的,每天做事锻炼,保你一个月之后就精神倍儿好。”
宋狄落掂起指甲油瓶,作势要砸我身上。
8
连续跟进了两个项目之后,杨彩青跟我打电话提醒我说我和庄虔已经相处三个月了。
“这么快就三个月了?”
“是呀,你以为呢?要是觉得不错的话,过段时间咱们商量商量把结婚证领了吧?”
“是挺不错的,上次和他讲话可能还是两个星期前吧。”
“这孩子,怎么这样。”
“挺好的,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独立生活空间,每天聊天能聊什么呢。我最近忙得要死,也没功夫管他。”
“今天约他吃个饭呗?”
“他不一定好约呢,一般出来都要提前两三天预定行程呢。”
“张龄闻,这种时候你就该硬气一点,不要到时候嫁过去了受欺负。”
“就算是坑,也是您挖的,该跳我也还是得跳。”
“张龄闻,你别给我阴阳怪气的啊。”
挂了电话,我给庄虔发了消息:“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饭?”
“好,六点半我去接你。”秒回。
我看看时间,把交接文件递给秘书,拿了化妆包往洗手间去。
乔珥也在补妆,“今晚有约会?”
“是啊,出于礼貌还是来补个妆。”
“嘁,张姐说笑了,不补妆又有谁敢嫌弃!”
“你呢,晚上约会哪个小男生?”
乔珥放下眼线笔,转向我神秘笑起来,“上次来开会的那个开捷豹的小帅哥,你还记不记得?”
“嗬,可以啊!这么快就把人家收入囊中了?”
“那可不!今天约着去新开的club玩玩。”
“果然年轻就是好啊!我想去蹦迪也没那个精力了。”
“瞧您说的,”乔珥装模作样瞪我一眼,“女人,不要总把年纪挂在嘴上,我要是到了三十岁,能有你这个状态和地位,我也就知足了。”她凑得更近,“张姐,说句良心话,有男人就要上,先快乐就好。有时候不要想那么多。”说完,她将口红抹上,给我送来一个飞吻,“张姐,我先走了。祝您今晚愉快!”
我多羡慕这些年轻带来的红利——大胆的穿着,和语气里不加掩藏和修饰的少女感,又哪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能够享受到的。稍稍这么一想,我又立刻在脑子里大打自己耳光,像乔珥说的,女人哪能天天把“老”字挂在嘴边。
我对着镜子抹上口红,最后一道印在唇上后,我也朝镜子抛了一个媚眼。
到了底楼,我看见门口一身西服的背影。算算两周没联系,连上次见面也是一个多月之前。但看见他还是有种熟悉感。
我加快步伐,朝他小跑过去,他正看表,随后转过身来,看见我的时候露出了他的虎牙。
“等很久了吗?”
“没有,刚到。工作辛苦吗?”他接过我的包。
“很累。”
“我也是,今天看了一天文件。”
“午饭吃了什么?”
“随便吃了点。准备晚上留肚子跟你吃饭呢。”他本来走在前面,说到这里特意转身回头冲我笑。
“怎么,知道我会给你发消息啊?”
“直觉。”
“那你直觉一下,我的项目做完了吗。”
“肯定做完了。因为你上次说项目做完了再见面。”
“我说过?”
“千真万确。”
我系好安全带,突然笑起来,这毫无营养的对话竟然让我有些心动,这是久旱逢甘霖吗,于是便觉一滴雨水也珍贵?
庄虔坐进车来,问我笑什么?
“开心就笑了啊。”
“跟我一起吃饭这么开心啊?”
我没有回话,却有不自觉的笑容。
“后座上有吃的,饿了先垫垫。”他指指后座,我顺着回头,看见后我最喜欢的面包店的纸袋。
“你去买了!跑很远?”
“刚刚顺便去买的。”
顺便你个大头*。
车刚开出去几步,手机“叮”一响,是宋狄落的消息:你在哪儿?
宋狄落说话从来就是这么不客气,总是“天下我有,唯我至尊”。直截了当问我在哪儿,仿佛我晚上是要去赴她的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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